檀道庙（二）：虞芮让畔，让出十里闲原
5
三千年后，檀道村至今犹存。
只不过由于历史太过久远，记忆太过模糊，不知何年何月，这个名字被传成了坛道村。
被传成坛道村的时候，这里一定早已没有了檀木。
人们往往由于走的太远，而记不清来时的路。
6
小学五年级，每隔三天我都要从坛道村穿村而过去上学，那时的坛道村，与当地所有的村庄一样，沿着从北向南的沟壑而建，沟底已无洪流但有小溪，踏石可过。
沟的两侧是被洪水冲刷后剩下的坚硬结实的黄土，人们沿沟崖凿壁，劈下一座座院子，然后在崖壁上打出窑洞，就是一个个家园。
每次上学，我要先翻过我们村的沟，然后翻过坛道村的沟，再东行三里，到达学校，到达这个位于古芮国边境线上的学校。
7
芮国之东，与虞国接壤。
《史记•周本纪》载：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让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焉，只取辱耳。”遂还，俱让而去。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
大意是说，殷商末期时，被人尊为西伯的周地国君姬昌偷偷地到处做好事，以至于诸侯们都觉得西伯是个大好人，彼此有什么摆不平的事都来找他帮忙裁决。有一次，虞国和芮国两国因为边境问题争执不下，于是商量好去周地找西伯主持公道，两国国君渡过黄河来到传说中的周地一看，发现那里耕地的人都互让田界，两田之间出现了宽宽的田畔，虞芮两君主还没等见到西伯本人，就已被这种社会精神面貌感动地羞愧难当，叹道：“咱们俩所争的东西，都是人家周人所看不起的啊，我们为这点边境争执的事去找人家西伯评理，真是自取其辱啊。”
于是两人各回各国，学着周人让畔的样子把边界的土地互让对方，互让多年彼此都不接受，于是这片本来抢都抢不到的边疆沃土成了两国之间无人居住无人管理的真空地带，大片良田无人耕种。
这片无人耕种无人管理的良田史称闲原：闲置起来的田原。
小时候听爷爷讲这个故事时，心里充满了感动，感动于古代人世间的关系竟然能够如此温馨，当爷爷又说我们村子以前就属于闲原的一部分时，更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原来古人的善德，距我如此之近。
然而后来读史记读到这一段，却总觉得有点奇怪，短短百余字，一上来就有点怪，“西伯阴行善”，为什么是“阴”行善？最后一句也怪，各路诸侯在听说虞芮双方没有见到西伯本人就被西伯的德行慑服以后，都叹到：“西伯大概就是天意选定的君王了”，这种感叹，是震惊无奈的叹，暗含着惧怕；还是由衷欣慰地叹，暗含着折服？
8
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出黄梅戏，才恍惚明白西伯阴行善是什么意思，也才彻底对太史公的文笔与见解深感折服。
黄梅戏《六尺巷》，据说是发生在安徽桐城的真实故事，讲的是清康熙年间，大学士张英拜相，他桐城老家的管家决定修府阔院，却与隔壁吴家因为墙界问题起了争执，吴家也算当地旺族，对前明一朝仍忠心耿耿，对家有当朝高官的张府并不忌惮。两家为垒一南墙争来斗去没有结果，于是张府管家修书一封告于相国，想叫张相国动用权力手段，惩罚一下这不识时务的吴家。
不几日，管家收到了张相国的回信。回信是一首诗：
千里修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张府管家先是大失所望而后醍醐灌顶。
吴家也被张相国的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度所深深感动。
于是两家在边线处各退让三尺后重建院墙，于是在原先争执不下的地界上出现了一条六尺宽的巷子。
这是一个与虞芮让畔多么相似的故事。
虞芮让畔让出十里闲原，张吴让墙让出六尺窄巷。虞芮二君要是闻知此事，该当如何地欣慰。
他们让畔时，万里长城还没有一块砖；后人让墙时，万里长城已成了古老的传说，古老到足以用它来震撼人的心灵。
9
黄梅戏《六尺巷》的结尾，吴家那个身体不大好而又心怀家仇国恨的男主人终于出来露相了，先前都是他老婆徐娘在与张家对抗。他像虞芮二君一样，被他的邻居当朝宰相感动了，叹到：
他做官在人上，
他做人在人下，
有了这个下，
才有那个上。
这句话，与司马迁的“诸侯闻之，曰西伯盖受命之君”何其相像。
正是这句唱词，让我恍惚领悟了太史公所谓“西伯阴行善”的内在机理。
他为了做官在人上，所以做人在人下，而并不是因为人下做人让他很开心很满足很有幸福感；
西伯行善，并不意味着他就是真正的善人，行善对他而言，是进行策反的核心手段。
何况他还“阴”着行善。行善，其实一直都是西伯周文王心中的一个阴谋。
西伯在阴着行善之前，已经光明正大地行善了很长时间，因为他做了太多的善事让当时的商王很不安心，把他抓去关了好几年监狱，不许他再这么到处做好事笼络人心，他的族人给商王送去不少美女骏马和珍宝，才将他保释出来。
西伯回来后却依旧背着商纣王偷偷摸摸地行善，偷偷摸摸到世人皆知。
行善给谁看？当然是给诸侯们看，给诸侯们看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诸侯们最终认识到：“西伯盖受命之君”。
无论诸侯在曰这句话时是悲是喜是无奈，都无关紧要。
舆论已造，群众基础已形成。
行善是手段，利益才是目的。
表面的利他，背后的动机是自利。
阴行善，实造反。行善是阴谋，造反是目的。太史公一个“阴”字，简明扼要，形神兼备。
太史公可能担心后人曲解这个阴字何意，怕人们把它解释成默默做好事不求回报等意思，专门又在《齐太公世家》部分再次写到：“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意思是，自西伯姬昌从被商王囚禁的地方羑里保释回国后，与他的太师姜子牙暗地里谋了一计：坚决地通过修德来推翻商朝政权。
于是，在虞芮让畔短短几年后，靠行善聚集起高人气的周人一族就纠集各路诸侯越过黄河，灭了商朝，取了天下。天下从此更名为周。
虞芮二君都是忠厚老实人，他们没能像后来者司马迁那样读出西伯之阴，他们被西伯的表面仁政迷惑了感动了不知所措了，他们自觉愧对人民愧对祖先愧对同僚于是痛改前非，不仅互让十里边疆，而且尊周为长，坚决贯彻以德治国打造和合文化，于是他们的国家理所当然地在周人跨过黄河的第一时间内连人带地被消灭了。
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人互相让出的那片闲原，一并被收为周土。
（未完待续）
想法丨发现丨记录丨人文
让阅读成为习惯，让灵魂拥有温度
前文链接：
系列连载：
----------------ph7杂记----------------